菖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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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2/7/14 17:19:00

我对菖蒲的喜爱,并非附庸风雅,起先我也并不知道金钱、虎须之类,我说的就是乡下的泥菖蒲。水塘边,青朴朴的姿色,实在是有别其他的杂花水草。不小心,折断一茎,便溢出来浓烈的清香。很多人不喜欢这气味太重,叫它臭菖蒲,但我就是喜欢。端午节的时候,除了粽子和绿豆糕,我最喜欢的便是菖蒲和艾草,正午时分,母亲用镰刀割断瓦盆里的菖蒲和艾草,浓郁的异香扑鼻而来。我说:太好闻了。母亲说:那你多闻闻,去邪气。母亲告诉我,我出生的那年是癸卯,闰四月,满月的日子正是五月节,这与我喜欢端午有没有关系呢?不管怎么说,我就是喜欢菖蒲和艾叶的味道。记得我们村本来并没有菖蒲,端午节的时候总是会去邻村亲戚家去讨。东边舅舅他们村口有一个大水塘边长满了菖蒲,绿油油的一片。端午前,舅舅总会挖些送过来,妈妈还让我分些给叔伯亲妈家。后来,不知哪位有心人,将菖蒲的根苗种在村后的凹窝塘里,越长越泼皮,整个塘角连成一片。每回和小伙伴们转到塘边,总要忍不住掐上一段,放在鼻子嗅嗅。他们却说“难闻死了”。小时候,并不知“访草”的诗情画意,但常年在河边田间转,一些知名或不知名的花花草草确实给我带来了许多的愉悦。什么时候鲍丘老鼠花开,什么时候大塘埂坂坟山果子(茅莓)熟,什么时候蛇莓红……我们一定会准时赶来。

我常常不厌其烦地问大伯和叔叔们:“这叫什么草?”“这是什么花?”母亲说:“你这么喜欢花啊草的,下回把你带到街上跟吴先生学开药方子去好了。”我对母亲说:“我只想把它们画下来。”凹窝塘的菖蒲有一年因为大河涨水,河滩决堤,被闷死了,我突然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惆怅。

凹窝塘里的菖蒲没了。堂兄说马圩那边有很多,等我跑去一看,模样虽然很像,掐一段嗅了嗅,却没有一点菖蒲的味道。夏天的时候,抽出了穗,像一根根蜡烛,大人们叫它水蜡烛。多年以后,有位“菖蒲雅士”和我争辩,说端午节的菖蒲一定是蒲棒,就是叫作水蜡烛的。并说,《诗经》里所谓“扬之水,不流束蒲”(《国风·王风·扬之水》)和前面的束薪、束楚一样,说的都是柴禾,臭菖蒲显然是不能当柴禾的。我笑道:后一句是什么?“彼其之子,不与我戍许”。“许国”的事我更清楚。“诗经”里的“束蒲”可能是水蜡烛,但端午节的菖蒲的确不是,虽然水蜡烛叫作香蒲,但它既无香味也无“宝剑”的气度。后来我真的还用心地“考据”了一番。关于菖蒲之名实,《本草纲目》云:“菖蒲乃蒲类昌盛者,故曰菖蒲。”苏恭《唐本草》云:“南人谓之香蒲,以菖蒲为臭蒲也。”所云香蒲即生长蒲棒之水蜡烛也。香蒲具有旺盛的生命力,沼泽水滩不经意间就绿成一片。

如果说臭蒲的功能具有一定的文化性,那么香蒲更与人们的日常生活相关连。香蒲的叶细匀、柔软、耐折,乡人取之编结各种什物。先说蒲鞋与蒲窝,蒲鞋轻便,似拖鞋;蒲窝高帮如棉鞋,适合秋冬保暖。再说蒲扇,用蒲草编的团扇,与葵扇、蓆草扇鼎分流传,因其扇出的风比葵扇柔和,所以老年人十分喜欢。尚有蒲帘、蒲席、蒲笠,皆是乡下人经济实惠的寻常用品。至于和尚打坐的蒲团,恐怕名气最大。不得不说的是蒲篓,它的形状如箩筐,底大口略小。小时候家里没有衣柜木箱子,我的衣物都装在里面。亦有用压扁的芦秸编结的,仍称“蒲篓”。老家河滩边遍生灌木状的红柳,乡下人叫它蒲柳条,取之编织的筐子,亦称蒲篓。古诗里的“蒲帆”,当亦香蒲所为。想必不过乡人捕鱼小艇上所用,自然是不可与经历大风浪的布帆相比的。《孔雀东南飞》称“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可移”,说的当是香蒲,刘兰芝以蒲自喻,非言其寻常,乃比其性柔而韧。李商隐《促漏》诗中所云“南塘渐暖蒲堪结,两两鸳鸯护水纹”,自是月下蒲岸之浪漫。香蒲与臭蒲常易混淆,不止是其形状,更因各地叫法不一。以植物学上讲,实非同科。香蒲一名睢,为香蒲科;臭蒲名为昌阳,为天南星科。

先说菖蒲。菖蒲(AcoruscalamusL.)。菖蒲又称尧韭、水剑草、白菖、石菖蒲昌、荃、荪、昌歜等。《吕氏春秋》云:“冬至后五十七日,菖始生。菖者百草之先生者,于是始耕。则菖蒲、昌阳又取此义也。”《植物古汉名图考》(高明乾主编)亦详叙之:“菖蒲是多年生草本。根状茎横卧、粗壮,直径达1.5厘米,白色带紫。”传唐宋时以蒲根作屑,和酒饮之。宋吕希哲《岁时杂记》云“端午以菖蒲或缕或屑泛酒”,未明是否菖蒲之根。《周礼·天官》称:“醢人掌四豆之实。朝事之豆,其实韭菹、醓醢、昌本、麋臡。”其注云:“昌本,菖蒲根切之四五寸为菹。”虽明言菹蒲根可食,却未提及和酒之事。《诗·朝奕》所谓“维笋及蒲”。陆玑疏谓之菖蒲根,“大如匕柄,正白,生啖之甘脆。煮而以苦酒浸之,如食筍法”(据杨荫深《花草竹木·菖蒲与艾》),这才明确记载“蒲酒”制法。“生啖之甘脆”,颇令人向往,可惜当年并不知晓,也从未见过乡下人采食蒲根。“叶剑形,长50~80厘米,宽6~15毫米,先端渐尖,叶脉平行,中脉显著。”其状如剑,可作辟邪物。旧时画中钟馗手持之物即蒲,叶之剑也。菖蒲着花,长4~7厘米,淡黄绿色,花被6片。浆果熟时红色。不知可否提取蒲香。“本草”称其根叶皆可入药。称谓芳香健胃之剂,道家所谓食之忘食则完全不靠谱吧!魏晋之际,炼丹服药以求长生不老盛行,《抱朴子》云:“韩众服菖蒲十二年,身上长毛,日视书万言,皆诵之,冬袒不寒。”难道真的是返璞归真了。《水经注》亦称:“石上菖蒲,一寸九寸,为药最妙,服久化仙。”孔子曰:天地之性人为贵。不闻尊蝉蟒也。于是,南朝梁僧祐《弘明集》感慨道:“然世人固有啖菖蒲而弃桂姜。覆甘露而啜酢浆者矣。”

人对死亡之恐惧由生俱来,历朝历代求长生之术,故千奇百怪。道家所谓升天之说,遍体生毛,则仙人与野人皆不食人间烟火也。又《道藏经·菖蒲传》则称菖蒲有食之不饥不老功能,称之“水草之精英,神仙之灵药”“河内叶敬母中风,服之一年而百病愈。寇天师服之得道……”云云。道家理论,三句不离“养生”,归根结底要作“长生不老”之梦。好在菖蒲之仙效未被今日李一、张悟本之流所用,否则,菖蒲身价岂止千百倍之增。再说香蒲。香蒲(TyphaorientalisPresl),又称醮、甘蒲、醮石、蒲黄、蒲棒。乡下称之水蜡烛。《本草经》(草部上品):“香蒲,味甘平。主治五脏心下邪气,口中烂臭,坚齿,明目,听耳。久服轻身耐老。一名睢。”道家之说,似此颇近。据文献记载,香蒲学名中的Typha来自希腊文植物原名。故有称洋菖蒲之名想必源此。香蒲之花粉亦可入药,有止血功效。嫩芽可食,称蒲菜,或蒲儿菜,近时江淮一带多采之。

以上所云只是白蒲与香蒲之别,而菖蒲种类,《本草纲目》称为五类:菖蒲凡物种:生于池泽,蒲叶肥根,高二三尺者,“泥菖蒲白菖”也。生于渍涧,蒲叶瘦根,高而三尺者,“水菖蒲溪荪”也。生于水石之间,叶有剑脊,瘦根密节,高尺余者,“石菖蒲”也。人家以砂栽之一年,至春剪洗,愈剪愈细,高四五寸,叶如韭根如匙柄粗者,亦“石菖蒲”也。甚则根长二三分,叶长寸许,谓之“钱蒲”是矣。实则文人莳种者为两类,金钱与石菖蒲者。而以石菖蒲繁衍最广,名实益多。郑逸梅《培植石菖蒲》一文称“有人把石菖蒲分为六种”,曰“金钱、牛顶、虎须、剑春、香苗、台蒲”。实则,所谓牛顶、虎须凡五类皆为石菖蒲之种植“进化”品也,当属同祖。

年,我与友人在黄山汤口经营一家酒店,冬闲时,忽然想到要去山里挖菖蒲。于是,偕厨师和外甥扛着锄头走进九龙瀑、苦竹溪。寒岩峭立,涧溪蜿蜒,乱石叠磊,虽是枯水时节,仍自细流潺缓之声。外甥说:怎么认得菖蒲?我说:如青草一般,掐取一叶,嗅之有味即是。什么味?我说:端午节的菖蒲味道你总记得吧?!顺着山涧,在临溪的崖壁下,果然发现一片片、一丛丛的绿苗,于是,小心地翻越乱石,贴进溪边。外甥赶忙掐了几根草叶,往鼻眼一凑,欣喜道:菖蒲!和五月节的味道一模一样。溪边石罅,翠叶纷披,果然有“清气出风尘之外,灵机在水石之间”。我们小心翼翼地除去杂石,提出细根,并将细砂与黑泥一同打包。回到客栈,清理根茎,剪去黄叶,一时找不到白瓷小盆,便种在瓦盆和一个清代青石小石臼中。

山中潮湿湿润,经春至夏,小草生机勃然,油绿绿、青朴朴的。某日,屯溪友人来访,称菖蒲可以明目。夜间,外甥将花盆放置阳台上,清早捧回来放在画案上。取叶间露水轻拭眼睑,还念叨着:润凉润凉的。我不觉宛尔一笑。汲泉承露养菖蒲,也算山人雅事吧!郑逸梅先生曾有一段关于菖蒲的美文,“暑夏天气,窗前小坐,执扇在握,倘使案头有一盆石菖蒲,细叶纷披,湛然浅碧,静中对之,似乎从细叶中沁出凉意散着清芳,不但消失了疲劳,也忘怀了炎热,那是何等的舒适啊!”只是当年山中疲为生计,杂务繁冗,辜负了清泉翠叶的一缕幽香。转眼立秋已过,桂树早黄,红叶满涧。香洲兄忽从嘉禾来访,惊呼奇妙,援笔对之写生,并题冬心先生诗句,“莫讶菖蒲花罕见,不逢知己不开花。”笔致挺秀,墨色清润,不似冬心朴拙,俨然两峰曼妙。如今所莳盆草早废,香兄之画依然清逸,可以清赏。曩东坡先生有《石菖蒲赞》,序云“石菖蒲并石取之,濯去泥土,渍以清水,置盆中可数十年不枯”,所谓长寿草也。然数十年不枯,即在江南亦需悉心莳护,草木有情,亦在两情相悦。

近时文人忽风行种植菖蒲,以至好事者比之古琴、茶道、汉服,称“四大俗”也。及见梁溪大濛君育蒲,始信菖蒲之美不仅在养护之勤,更在布置之妙思。蒲园所蓄,名目繁多,奇石仙草,离离郁茂,令人顿生山林涧溪之想矣!自来北地,始知植蒲之难,盖北方干燥,不若江南气候湿润。吴门牧耘主人授之一法,用塑胶收纳箱,盖上钻数孔,底铺浅水,营造湿润空间,将菖蒲盆放入其中,轮番取出赏玩,则可保持生长之势。当然,我对菖蒲的喜爱,既非“药想”,亦非“从俗”,只是那挥之不去的江南之思萦绕怀中,“闲窗坐对思无限,何日随君绕涧行。”(宋·楼钥《谢僧道全惠诗并菖蒲》)

图:许宏泉

文:许宏泉

此文章选自许宏泉新著巜草木皆宾》(花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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