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是在《散文》杂志读到马雁,轻灵,自我,古文底子好,有些惊讶,现今散文能读到一些新气息着实不易。但,马雁已不在了,简介中的“意外辞世”非常委婉,在这个基本不可能有秘密的时代显出几分神秘。其实,如何“意外辞世”也并不重要了,看到她一文中说,“过几天,我要去做一些事情,这也许是重要的吧,对于我这样从无一德可报天的人来说。这几天来没法愉快,也没法难过,只是苟全性命于乱世罢了。”厌世之情已然明显,那时她还不到三十。
读了她更多散文,才气湍逸,有些文字幅制精短而又言之未尽。又到菖蒲花开季节,她写过一文《菖蒲花,难见面》,果真不再见了。贴一些她的文字,权作怀念。
马雁,女,诗人,年生于四川成都,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古典文献专业,系突围诗社、幸福剧团成员。曾主持未名诗歌节,参展当代艺术广州三年展。曾获“刘丽安诗歌奖”等,有诗集《习作选》《迷人之食》。年12月30日在上海闵行区所住宾馆因病意外辞世。
卿云烂兮,乣缦缦兮
呆坐到半夜,想起喝一点水,走出去,想起来还没晾衣服,于是收拾了一盆子到凉台。外面下着雨,我忽然抱住胳膊,对着对面的书柜,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抽起烟来。过几天,我要去做一些事情,这也许是重要的吧,对于我这样从无一德可报天的人来说。这几天来没法愉快,也没法难过,只是苟全性命于乱世罢了。
师兄多年前也无非这样宣言:“苟全性命于乱世,独立飘渺之高楼。”前者不需要特别的付出,后者需要一些。反对时,只说这不够宽广,却不曾想自己连这不宽广都没有。
小时候看《中国历史故事》,喜欢公子小白,因为他命大且机敏,又似无机心,当然小白听起来比纠要好得多;但不喜欢重耳,耳朵重的人,自然笨拙。也喜欢楚庄王,因他有一种侠气,很的样子,流氓做到了国王,这国肯定有想象力。最不顺心的是看伍子胥,因他“冥心刻骨,奇险至十二三分”。二十年过去,我自己却成这样人。怎么才能成为一种人,而不是另一种人,大约和面相一样,过了三十岁就要自己负责了。静静站在凉台上,外面落雨点,想起这雨声是我喜欢的,在异地常常盼着雨季快到,好有冰凉的积水可踏着回家。
其实我们想要的不是真理,只是一些安详。忿忿然,于人于己都不是安详。让人皱眉头、灰脸色,兴许会有些得意,不过这得意很快就过去。过去之后,仍是无边的琐碎与腻烦。生活于我当是愉快,至少每分每秒都这么想,也以为在这么努力。即便睡着,也是为明天的振奋在蓄积。蓄积起来的生命力,只是耗费了。这漫长的一世到底有多少可喜?“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只是这里也既见君子,那里也如此良人何,怎么这样容易就见着了?
但也就是这样容易,管仲事事不顺,却偏偏被鲍叔牙当宝贝捡回家,性情乖戾,连鲍大嫂都有些受不了,鲍叔牙却仍把他当成手心里的宝。管仲那样的不识好歹,不晓得报恩,饶是人家连心窝子都掏来给了他,他却嫌有心脏病。凡事都没道理,“人生若只如初见”,那意思大约就是不要总心存感激。得之是幸,却也可能是命。
那外面的雨仍旧下,我也仍欢喜,虽说一丝一毫的降水,都牵着千万人的性命在,我却只听乐声般,还尽着想象小叶榕被濡湿的黑麻麻气根。暮春者,不该只尽着惦记家仇国恨,也不该惊心溅泪,应是懒懒地游玩,再吃些粗茶淡饭,抱怨抱怨,低级趣味一番。我不想成功成仁,只想六月半夜里能没心没肺地听雨,喝点淡酒,或抿一口茶,满腹幽怨或小人得志地睡到迷蒙。再为些不着边际的理想,愁闷一辈子。或半辈子。
以前历史老师说,先秦最活跃最辉煌,又说这活跃辉煌的前提是终生不得安身的离乱。我却似懂非懂。百里奚投奔王子颓,蹇叔警告他:这样做,无非落个不忠不智。当真是两难。乱世造英雄,这英雄也是凡人来。是凡人,则宁为太平犬。以前爸爸常说,这中国人太没出息,为了点太平做狗都愿意。现在我却想,当真是这样,人一辈子无非求个太平,与心爱的人分享珍重时光。即便格调不高,但做人也不该是参加奥运会拿奖牌。
大好的年成,并不是天上落下金玉宝珠,只是让人过个太平的日子,让生活里一切具体可感的烦恼都如期发生,让重大事件让位于八卦新闻。
每心情不好,就会读《诗经》,这次也是。读来读去,却不得解脱。埋怨、激赏或私情缠绵,都碰不到心里那块黑铁。今却在古歌谣里遇到《卿云歌》:
卿云烂兮,缦缦兮。
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明明天上,烂然星陈。
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日月有常,星辰有行。
四时从经,万姓允诚。
于予论乐,配天之灵。
迁于贤圣,莫不咸听。
乎鼓之,轩乎舞之。
菁华已竭,褰裳去之。
济苍生,安黎元,从不是人力能及。就像历史从来没有进步过,今天并不比昨天好多少。只求不更坏下去。除了感激,仍是感激。否则,怎么活得下去?
菖蒲花,难见面
《铸雪斋抄本聊斋志异》
前天下午去吃面,带着一本《聊斋志异》。虽是辛辣的面,却也吃得清爽。
小时候,表姐有好多连环画,我也经常看,最喜欢的一本叫做《凤仙》。有个书生住在郊外的寓所,环境好,有天竟然有人在他房子里偷欢被撞见。那一对男女也不是糟糕的人,只是仓促走掉,说以后再来赔礼。过几天却送来一个妹妹,比那之前的女子更美,名字叫凤仙。姐姐叫八仙,还有一个什么仙,也是个姐姐。和《一千零一夜》里的三姐妹不一样,这里的三姐妹都是互相帮助,成就姻缘的。后来是怎么回事,忘记了,这几个仙大约也不是花变的,只是一群狐狸。喜欢是连环画里把这几姐妹都画得好看。
后来读唐诗,说钱起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是鬼诗,因为说的大约就是有才情的鬼。我也很喜欢,虽然是不见了,却有青绿山水那样遥遥地告诉你她来过。吃面那天顺手翻到的是《绿衣女》。
《聊斋》的故事不如《阅微草堂》的恐怖,大约因为不营造,只是讲故事,讲得奇妙好玩。绿衣女当然是妖精,只是婉妙可人,来的时候就说我当然不是人啦,但你看我能吃了你么?就是来和你好一下的。
书生当然也愿意,有一天说你唱歌我听吧,绿衣女不同意,说是怕人听到,后来还是唱了。这就是却不过的情,没办法,按古人说法是孽债——只因这一唱便要丢命。但她还是唱,声音细细听不见,但认真听却真是好听。
虽则短短一个小故事,不过千把字,最后却也动人。那一回缠绵完了,差不多要天亮,绿衣女要走,“方将启关,徘徊复返,曰:‘不知何故,只是心怯。乞送我出门。’”要走了,又说“君望我;我逾垣去,君方归”。她这样怯怯地说话,实在是我见犹怜。新文学时期最好的情诗,我一直以为是汪静之那句“一步一回头地瞟我意中人”,似乎是妩媚,其实是哀绝。又想起徐志摩写情书说“是真爱不能没有悲剧的倾向”,就是每走一步都在深渊上面,不知道下一步踏出去还回不回得来。本来是死不足惜的,大家都只是匹夫匹妇,但奈何心里有那个人了,也就变成了千金的性命,丢不得,所以瞻前顾后,左右为难。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却又怕一不小心,担待不起,又怕万一有个闪失,那是步步都不能错的。任是江洋大盗、妖魔鬼怪,好高的法力道行,都处处担心自身难保,只因承了恩情。
那绿衣女爬过围墙,书生听见外面一阵怪声,跑去看,只看见一只大蜘蛛张了网,正自狰狞。书生去细看,一只小小的绿蜂都快被蛛丝缠死了。救下它,缓过气来,就悄悄飞走了,后来再也没来过。书生也自是惆怅了一阵,后来当然不必细表,考取功名了吧,想必还记得年轻时的这一出,但他是凡胎,死了就再没人晓得。她呢,好不容易修来的人身,大约就废掉了,但也够了,修成人身本来也就图一点人世的情事。
《阅微草堂笔记》里时时处处有鬼写的诗文,都是惨淡得不行,但写得似乎也不好。要看鬼诗应该读一读李贺。“长安夜半秋,风前几人老”是感时,还好,不凄绝;但平日里写的打打杀杀,打杀的不是胡人,只是光、影、树、城。凡是人间的事情他都不懂得,只晓得一破再破。他倒不是鬼,他是被鬼缠了身,样样事情看来都是有了化身般的不可信不可亲,但他又要与它们亲近,只落得个支离破碎。人家来和他好一回,是“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他是“不得与之游,歌成鬓先改”,他是“我有迷魂招不得”,他是“九节菖蒲石上死”。
古人说,菖蒲花,难见面。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做李贺那样的人,不能写决绝的诗。昨天我去湖边走,看见湿地里菖蒲已经发了芽,回家检视去秋掏下来的菖蒲子还在。菖蒲花不好看,黄黄的不见得娇媚,虽然那样难见面,见到了却也不过如此。但这是彩头,不能随便胡说。过天合适了,买些花盆,年年种它几十株。
我且看看这菖蒲花到底有多难见面。
那天上午
我想记一下那天上午。去年九月的样子,我从父亲家出来,乘公车到上河坝下车,沿着北岸走了一会儿。那天飘着点雨,我没有打伞,从一条便道那里拐弯,路窄,且依着河流曲折着,没人也没车。我燃了一支烟,朝前走着。右手边有几家靠河做生意的茶坊,我拣了临河的小桌,要了一杯菊花,开始看书。看的是海特的《阿赫玛托娃传》。慢慢地一页一页翻。今天为写这事,拿出来翻到古米廖夫的《她》,第一节写得真是传神:
我了解这个女人:沉默,
痛苦地厌倦了说话,
她是活在她张大了的
瞳孔的神秘闪烁中。
刚才不小心打成“痛苦地厌倦了生活”。想想真是的,是我自己的心思进去了。契诃夫笔下的知识分子慨叹“哈姆雷特害怕做梦,我害怕生活”。我也害怕,有时候我说厌倦,其实只是害怕罢了。生活,说起来多简单的一个词,可是盲目地活下去吗?我可一点也不愿意,即使全世界都说放弃,我还是只能把它捡起来卫护着它。而这也是矛盾的,因为我毕竟不敢说是热爱它。又有几个人能这么说呢?大多数人都有生活的轨道,这除了说明我比他们更愚蠢以外还能说明什么呢?
但有时候我还是一个很勇敢的人。不过不提也罢。
河水很脏,如果出太阳的话,水的臭味会更明显。方才经过的小桥,是一个小小的纪念地点。水被橡皮大坝拦住了,而冲下来的水中很多白沫,雪白的鹭鸶停在河中小洲。一个乞丐戴着帽子、裹着塑料布躺在花坛上,我的脚边还有一点湿迹,乞丐躲过了潮气。我觉得他像一个飞行员,我应该向他致敬呢。
我喜欢阿赫玛托娃的这一首:
你来迟了整整十年,
但你还是让我高兴。
坐得离我近一些吧,
睁开你快活的眼睛:
瞧,这蓝色的笔记本-
上面的诗是我童年的冲动。
对不起,我曾悲哀地生活,
很少因为太阳而欢欣。
对不起,对不起,为了你,
我接待了太多的人。
最好的是,人们虽然讥嘲地说她半是“修女”,这是她的真实身份,不过难以究诘的世俗生活也给了她很多收获和艰难。是的,她精神上的面孔不够端庄,但并不是堕落,而是在朝向真理的道路上,她遇到的同路人丝毫不能启发她,反而耽误了她的行程。从这个意义上说,她是不合格的朝圣者,但寻求佑助并非耻辱。也许,根本没有人能够给她佑助。在众人中,距离那朝向真理的窄门最近的,是阿赫玛托娃自己。
想起有一回康赫问我,怎么看待《大师和玛格丽特》中两人的相遇——当时,玛格丽特手捧一束难看的黄色鲜花,大师走上去,问她为什么拿着花,玛格丽特立刻把花扔掉,而大师捡起来捧着。就像“平地冒出来个杀人凶手似的”,两人被爱情击中。康赫的问题,当时不懂,后来觉得离谱。现在才知道这一幕的意味。安娜和列文都害怕一件事:还没有体验过爱情是什么,就死去了。
说到爱情,似乎永远是难题。忽然又想起来《西洲曲》,东一句西一句的好。真有意思。
每一秒钟都知道自己活着
这本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上帝》,当然,我承认里面有精彩的段落,但绝非大多数段落都是如此。我更赞赏纪德所写的那一部分,而其他作家的评述在我看来,大多数是缺乏天赋者勉为其难的努力罢了。而尤其糟糕的,我认为是纳博科夫的文章,那完全是一个二流匠人的手眼。他毫无疑问是个二流的匠人,他不清楚真正的价值,也不懂得痛苦的存在。当然,可能并没有什么痛苦,至少对他而言。
对我来说呢?痛苦也许是后天的,是信仰带来的。如果有信仰,哪怕只有一点点,只有童年的一丝记忆,也会影响人的一生。因为一个十分完善的价值体系曾经向你敞开,你懂得人可以做到和善、公正和爱,而这些既不是那么容易就做到的,又是可以比较的。你知道圣徒,即使只在传说中存在,但你知道完美这个概念。必须要花一生的时光,去做朝向完美的努力,或摆脱这个记忆,摆脱这些概念。对于幻想来说,要么去找到它,要么使自己彻底明白它并不存在。这两者都不容易,甚至是一回事。
成为道德高尚的人,这需要一生的力量;或者了解道德并不存在,不怀着对美的崇拜而活下去,这也是需要力量的,而且,可能需要更大的力量。读再多的神学书籍也没用,你能在瞬间洞察一些奇思妙想,但这种瞬间的体验并不能持续一生,必须要依靠艰辛的努力才能使灵魂,或仅仅使身体(包括大脑、肺、肝、大肠等等)保持旺盛的存活状态,每一秒钟都知道自己活着,选择并负责。
纪德的文章从多方面讲述了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及其创作方式的理解。纪德是深刻理解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时又懂得小说写作的一个人,他非常体贴地道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写作的秘密。这使我感到惊喜,我会花时间再去研究这一点。我要找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秘密。其实秘密已经揭开,那就是认真生活,每时每刻都用自己全部的心灵去洞察,去体会身边人似乎微不足道的感受。同时加以想象。
这样的生活魅力百倍,因为可以在有限的时间里体验到多倍的生活。但是,挑战也在这里,我们也许更习惯于麻木吧,这样一点也不辛苦,像根木头或一块37℃的包骨肉一样活着,没心肝的人才会这样呢。即使大脑已经倦怠,我的内脏里至少还有一些良知和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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