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花海里的少年谣
文/阑小珊
其实,即便她可以陪伴在他身边,也只有短短几十年的光阴吧,过了几十年,霍尔还是清朗的少年,而她,已经是满头白发的老太婆了。
『一』
那只乌鸦是从屋檐上飞进来的。
“扑棱棱——”黑色的翅膀在窗口盘旋,几乎遮住了早晨明亮的阳光。菖蒲一抬头,就看见它叼到了一个饭团,嗖地飞走,迅疾得像一支羽箭。
菖蒲站在灶台边,看着自己忙碌了一早上做的饭团,竟然被一只可恶的乌鸦偷吃,她气愤地捋捋袖子,追出去。
院子里的八重樱下,穿着盛装的少女们正站在一起有说有笑。菖蒲跑过去,喘着气问:“你们看见乌鸦了吗?一只叼着饭团的乌鸦!”少女们瞪大了眼睛,不高兴地说:“喂,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看见乌鸦会倒霉的,今天是我们的成人礼呢。”
这里是东国的小村庄,今天是成年少女的节日,她们在母亲的陪伴下,来寺院举行成人礼仪式。少女菖蒲站在人群中,看看她的同龄人身上光鲜的衣裳,再看看自己的麻布裙子,不由得把沾着米粒的手缩起来,弯下腰说:“对不起,是我看错了。”
然后她转身走开,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她也应该参加今天的成人礼啊,可是她没有体面的衣服,也没有母亲陪伴,她只是一个被寺院收养的孤女。
太阳升上了云端,光照寺院,地上的石砖都是金灿灿的。菖蒲一边给饭团粘上梅子,一边听着窗外祭神的鼓声,狭小的厨房,煮熟的米饭冒着热气,少女唱起了《立春歌》——
“立春来岁暮,春至在花前。谁谓去年里,今年又去年。”
『二』
这一年的春天似乎比以往都暖和。早上,菖蒲抱着扫帚在院子里扫地,手心会微微出汗,她摊开手,在风中晾干。寺外山林葱茏,吹过来的风有松木的香气,传说,山上有一颗魔法绿宝石,它会散发神奇的绿光,保佑着村民,安居乐业,生生不息。
“小蒲。”住持爷爷站在走廊上招手,慈祥的眉目布满笑意。菖蒲放下扫帚,跟着爷爷进了佛堂,爷爷展开一块丝绸,笑着说,“喜欢吗?这可是中国的丝绸呢,送给小蒲,作为成人节的礼物。”
菖蒲抚摸着绸缎上大朵大朵的花,来自富庶国度的织造,令这个迟到的成人礼变得非凡而高贵,她抬起头,说:“爷爷,我喜欢。”
“用它做一件唐衣吧,小蒲是大姑娘了,要打扮打扮。”爷爷拍拍她的头。
菖蒲开心地笑了,她捧着丝绸走下走廊,阳光照在光滑的缎面上,折射出美丽的光晕。菖蒲恍了神,传说中的绿光,也是这么美吗?
午后,菖蒲拎着篮子兴冲冲地出门,她要挖一些蕨菜为爷爷做一顿美味的蔬菜汤。临走时,她揣了几个饭团,当做干粮。
山路蜿蜒,风吹得松叶沙沙作响。菖蒲走了很长的路,有一点儿饿,她坐在树下,把饭团拿出来。乌鸦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头顶飞过——
“扑棱棱,扑棱棱……”
又是它!菖蒲捏着饭团,看着这只大鸟盘旋了一会儿,最后停在树上不动了。它的爪子压着树枝,身体在树枝上荡呀荡。
菖蒲想了想,把手中的饭团掰了两半,放在一片干净的树叶上。她挪开了几步,转过背。
身后响起了叼啄食物的声音,接着是一声惨叫。“啪——”好像有什么摔了下来。
菖蒲转头,地上一团乌烟瘴气,一对翅膀扑腾了几下,之后乌鸦不见了,面前的是一个穿着袍子的少年。
他的袍子是蓝色的,掺杂一点点灰,像下雨时的天空。他躺在那儿,好像晕过去了。菖蒲小心翼翼地爬过去,探下头,想看看少年的脸。那个瞬间少年蓦地睁开眼,和菖蒲打个了照面:“啊,对不起对不起!”菖蒲仓皇地坐回去,低着头道歉。
少年晃了晃头,迷迷糊糊地嘟囔:“我醉了……”
“对不起,饭团里包了一点儿米酒。”
“什么?”少年跳起来,一脸恼怒的样子,“我不能喝酒的!喝了酒会变身的!”他抓着头发,烦躁地走来走去。
菖蒲突然有点害怕,他是妖怪吧?她握紧了篮子里的小锄头。
“好吧,你看见就看见吧。”少年泄气地说,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不会白吃东西的,我给你干活,只干这一次哦。”
『三』
少年的名字叫霍尔。
霍尔给菖蒲挖了许多蕨菜,篮子里装得满满的。太阳落山的时候,他送菖蒲下山,在距离村口还有一段路的地方放下篮子,矫健一跃,消失在大树上。
晚上的晚餐非常丰盛,吃了饭,爷爷在佛堂里诵经,菖蒲打井水洗碗。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菖蒲趴在木桶上,掬了一捧清水,她想起霍尔的眼睛,也是这么漆黑透亮。黑眼睛少年霍尔看人的目光有一点儿凛冽,他离开时,俯下脸,凶巴巴地说:“不许把今天的事说出去,我可是妖怪,你不听我的话,我就吃了你!”
菖蒲觉得霍尔在骗她,如果他想伤害她,当她看见他变身的那一刻就已经做了。也许,乌鸦并不是人们说的那么可怕吧。
“爷爷,村民为什么那么讨厌乌鸦呢?”白天,菖蒲坐在蒲团上问。
爷爷拨下一颗佛珠,娓娓说道:“很久以前,乌鸦是人们祭拜的神鸟。有一年,一群海盗闯进了村子,烧杀抢掳,破坏稻田和家园,火光中,大群黑压压的乌鸦冲上天空,让村民恐惧,认为是它们引来了海盗。从此,乌鸦变成了灾难的象征。”
那又不是乌鸦的错啊。菖蒲在心里想,却说不出口。她只是转头看窗外。八重樱开了一树粉白的花,小虫在草上鸣叫。
从那以后,霍尔没有再出现。早晨,菖蒲做好饭团,拿两个放在走廊上,等了一上午,都不见那只黑色的大鸟。
菖蒲开始有了心事。午后,她去海边散步,潮水涌上沙滩,一艘大船破浪而来,抛下锚,泊在这里。船的主人从甲板上走下来,他冲菖蒲微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糖。
他是来自荷兰的商人,人们都叫他摩兰船长。
摩兰的母亲是东国人,他会说一口流利的东国话。和粗犷的水手不同,摩兰英俊优雅,他给村子带来了烟草和可可豆,教村民用可可豆制作美味的巧克力。摩兰受到了人们的爱戴,他的到来,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一个雨天,摩兰来寺院做祭祀,他站在门外说:“你就是菖蒲吧。上次失礼了,请见谅。”他的身上浮动着海风的气息,让菖蒲慌张。爷爷在佛堂里咳嗽着叮嘱:“小蒲,你不要忘了戴斗笠。”菖蒲哦一声,向摩兰行了礼,便拎着篮子跑出去。
爷爷的咳嗽病又犯了,菖蒲去山上采野菜的嫩芽回来煎汤,这个古老的风俗,是根本治不了病的。天空灰蒙蒙的,小雨像雾一样弥漫,菖蒲脱了木屐,光着脚在山坡上采摘。风吹飞了她的斗笠,她追上去,脚底一绊,整个人滑了下去。
一双手抓住她的肩,带着暖暖的温度。菖蒲转脸,就看见了霍尔,他托着她,牢牢地靠在山坡上。
“谢谢你。”少女轻轻地说,她的长发散落在少年的脸上。
“我正好路过。”霍尔连忙放开手,站起来往山上走,他的背上背了一柄剑。
菖蒲跟上去,大声喊霍尔的名字:“你怎么不来寺院了呢,是我做的饭团不好吃吗?”
霍尔回头,愣了一下。
菖蒲又说:“这些日子我常常想你,我想和你交朋友。”
“交……朋友?”霍尔喃喃道,他看着菖蒲,脸突然红了。
『四』
后来,他们一起坐在树下避雨,一直到雨停。
下山前,霍尔割破手臂,在菖蒲的手心滴下两颗血珠,他告诉她,这个可以治病。菖蒲把血珠和野菜一起煮,爷爷喝了汤药,咳嗽病果然不再犯了。
这都是托霍尔的福。菖蒲跪在蒲团上,虔诚地祈求神明保佑。上了香,她又去厨房欢欢喜喜地做饭团,挑两个放在手帕里,仔细地包好。
每天午后,霍尔会在村外的池塘边等菖蒲。池塘周围开满了菖蒲花,霍尔攀在树上,向村庄眺望。田地里已经长出了翠绿的麦苗,菖蒲走在田埂上,一手挽起裙子。裙裾飘动,少女的小腿光洁如玉。
霍尔看得有些恍惚,又立刻摇了摇头,拔下背上的剑挥舞:“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在一心一意地练剑!”话一吼出口,人也扑通摔了下去。
“霍尔,你在山上住了多久了?”
“一百多年吧。”
菖蒲惊讶:“你有一百多岁了?”
“当然啦!”霍尔黑眼睛一亮,神气地站起来,“我在山上修行,每天练功,变得越来越强!”
他结实的手臂伸展开,细小的汗珠在闪烁,阳光下他整个人都是闪闪亮亮的。
这一天是春日祭。
按照习俗,小伙子们会把信系在一根花枝上,递给喜欢的姑娘,作为约会的邀请。
菖蒲做了麻薯,和饭团包在一起,黄昏时,她揣着食物开门,却看见摩兰站在寺院外。他的手中拈着花枝,说:“今天,我可以和你约会吗?”
菖蒲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她跟着摩兰走出去。他们沿着小路,走到了山下。
月光稀薄,摩兰站在树枝斑驳的影子里,轻浅地笑:“听说,这座山上有一颗魔法绿宝石,会散发神奇的绿光,和你这么可爱的姑娘在一起,可能有好运会看见绿光呢。”黑暗中,他的手像潮水一样覆上菖蒲的额头。
“哗——”一只乌鸦突然从天空冲下来,爪子一擦而过,抓破了摩兰的衣服。摩兰恼怒地抬头,鸟儿已经隐没在云的深处,他整了整领口,咒骂一声。
约会扫兴地结束。和摩兰分开之后,菖蒲又转回来,霍尔已经在等她了,他盘着腿坐在树下,一脸气呼呼的样子。
“那个家伙是谁,干吗动手动脚的!”
“是摩兰船长。”
“一副色眯眯的样子。”霍尔哼了一声。
菖蒲说:“你在生我的气吗?”
“呃,没有啦。”霍尔抓抓头发,又黯然地说,“集市上那么热闹,你也想有个人陪你一起买买东西吧。”
菖蒲傻呵呵地笑:“我不喜欢买东西。”
“那,你喜欢这个吗?”霍尔把一只晶莹洁白的海螺放在菖蒲的手上,说,“你每天做饭团给我吃,这是谢礼。”
“忘忧螺!”菖蒲欣喜地捧着,这种珍贵的螺,深海底才有。她捧起来,把海螺贴在耳朵上。
寂静的山林,大海的呼啸声在耳朵里回响。
『五』
天气阴霾。
爷爷坐在佛堂上,为受伤的村民念祛邪咒。他们在山上遭遇了强盗,他们说,那是一群白人,红头发,高高大大,腰上别着火枪。
爷爷不说话,只是沉默地拨下一颗佛珠。菖蒲为村民包扎好伤口,端着水盆走出来时,爷爷叫住了她。爷爷交给菖蒲一把匕首,让她带在身上。菖蒲问:“火枪是什么,很可怕吗?”老人慈爱地拍拍她的头:“什么都伤害不了小蒲,神明会保佑你的。”
菖蒲不太懂,但她还是把匕首放在袖子里,从佛堂走出来,她看见村民们跪在寺院里,朝山顶祭拜。菖蒲也跪下去,她望着雾气笼罩的山顶,心想,那里,真的有绿光吗?
天色稍晚,菖蒲独自去了村外的池塘。村民的伤口流了好多血,很虚弱,她想捉几条鱼回去。
阴暗的树影里,几个人走出来,夜雾中,他们的红头发仿佛血色。是强盗!菖蒲摸了摸袖子里的匕首。
“小姑娘,你知不知道绿宝石在哪里?”一个红头发轻佻地笑,沾满油污的手伸过来,挟住菖蒲的肩。
菖蒲惊恐地摇头。
“说!”红头发粗鲁地拉扯菖蒲,她的匕首从袖中滑落。
一道剑光,从天空砍下来,削断了红头发的一根手指。大风吹得草木翻动,霍尔握着剑站在山坡上,他的头顶是大得恐怖的月亮。
红头发骂着,拔出了刀。霍尔跳下来,他张开獠牙,凛冽的目光穿破了黑夜。强盗吓坏了,他们惨叫着,逃命般滚出了树林。
风停了。
霍尔放下剑,转身看菖蒲。他的獠牙已经消失。
霍尔问:“你没事吧?”
菖蒲有些发抖。
霍尔伸手,顿了顿,又收回去。他别过脸,沙哑地说:“你害怕是吗?我让你害怕了吧。”
“虽然有一点儿怕……”菖蒲仰头,说,“可我……很喜欢霍尔的。”
霍尔的背颤了一下。他转头,抱住菖蒲,他的脸埋在她的头发里:“小蒲,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六』
阴沉了几天,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晚上,菖蒲从杂货店回来,手里拎着一包为爷爷买的中国茶叶。在寺门外,远远听见佛堂里有人叫骂的声音,她收了伞,悄悄走进去,躲在窗下。
煤油灯昏黄的光,在墙壁上摇曳。红头发的白人站在佛像下,对爷爷叫嚣:“你是村庄里年纪最老的人,你应该知道绿宝石在什么地方,老实交代,不然,就把这座山炸平了。”
爷爷拨下一颗佛珠,不回答。
强盗骂了一声,摔了香案。风吹得窗纸哗哗响,一个影子从强盗中间走出去,他站在忽明忽暗的灯火里,打开酒瓶喝了一口酒。一道闪电,划过他戴着半张面具的脸,他嘴角一钩,仿佛在笑。
那一瞬,他拔下火枪,对准了爷爷。砰——
鲜血涌出来,血腥味,混合着强盗喷出来的酒气,在佛堂上弥散开。
菖蒲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雨还在下,强盗踩着泥泞的雨水走远,菖蒲跑进去,把爷爷扶起来。老人枯瘦的身体变得轻极了,菖蒲托住他的背。
爷爷微微地抬头:“小蒲,他们没发现你吧。”
菖蒲哽咽:“爷爷,强盗打伤了你。”
“他们不是普通的强盗,他们是,海盗。”爷爷喘了一口气,“小蒲,你快走吧,和鸦怪一起,离开这里。”
“爷爷,您知道我和霍尔的事?”
老人笑了:“你在我的药汤里放了乌鸦血,那是鸦怪给的吧,他叫霍尔吗,真是个善良的妖怪呢。可惜,我不能亲自为你们祈福了。”他干枯的眼窝儿渐渐地暗了下去。
临终,爷爷说:“山上,真的有绿光。”
只有心怀对爱人的思念,才可以看见绿光。
『七』
爷爷下葬的前一夜,法师在佛堂作法事。
菖蒲坐在房间的窗下,望着夜空中的一轮残月,她的脑海又浮现海盗的脸。那张半边面具下的脸,只要她一想,就心惊肉跳。
族长走进来,手中拿着一根黑色的羽毛。族长说,白天,有人在寺院里发现了这个。一定有乌鸦来过寺院,它会带来灾难,我们必须杀死它。
“扑棱棱——”院子里响起了翅膀落下来的声音。
菖蒲跑出去,但是已经太晚了,霍尔站在佛堂上,佛像下有一只乌鸦傀儡,身上贴着符咒。是法师用法术引来了霍尔,使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变身。
村民们举着火把围上来,纷纷大叫:“杀死它,杀死鸦怪!”
火光照亮了霍尔的眼睛,漆黑透亮的瞳人,有些许的惊慌。
“不要伤害他……”菖蒲跑过去,抱住法师的手,“霍尔,快跑啊!”
霍尔怔了一下,转身跃上屋檐。八重樱粉白的花瓣簌簌飘落,黑色的大鸟飞起来,消失在夜色中。
天蒙蒙亮。
狭长的走廊,摩兰提着一盏煤油灯,站在台阶上,他说:“昨夜的事我听说了,村民们都说,是鸦怪害死了住持。”
菖蒲低着头,不说话。昨夜,她跪在佛堂上面对全村人的质问,没有人相信她的话,她说霍尔的好,换来的是人们的唾弃。人们认为,山上的强盗,爷爷的死,这一切的灾难都是乌鸦带来的。
摩兰说:“不要紧,以后,我来照顾你。”他带菖蒲去旅馆,在小楼上,他倒了一小杯酒,说这是白兰地,在荷兰语中是烧焦的葡萄酒。
摩兰把酒杯放在菖蒲的嘴唇边,他说:“喝了它,你会放松。”
菖蒲盯着玻璃杯子里的液体,酒的气味涌上来,让她想起了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她突然觉得,盛在杯中的不是酒,是爷爷的血。
她转头看窗外,晨光中的村庄,宁静祥和。这是村民赖以生存的土地,世世代代,生生不息。他们的家园,不能被海盗践踏。
菖蒲对摩兰说:“带我去船上吧,我想去船上看看,可以吗?”
摩兰笑了笑:“当然。”
『八』
夕阳西下,落日里,海水如燃烧了一般。
摩兰的船,便在这燃烧的海水上摇晃。菖蒲走出船舱,看着桅杆下,聚在一起喝酒的水手。他们喝醉了,摘掉帽子,露出了红色的头发。海风吹得甲板嘎吱作响,摩兰扔了酒瓶,他从水手中间走出来。
他的脚下,是一张踩碎了的面具。
他伪装成商人,骗了族长,骗了全村的人。他才是村子的灾难,他是,海盗!
“后悔上船了吗?”摩兰耸耸肩,戏谑地笑,“呃,大概你已经猜到了,这是一艘海盗船。”
菖蒲咬着牙:“你杀了我爷爷!”
“我要绿宝石,如果得不到它,死的就是全村的人。”摩兰走过来,手按住菖蒲的头,“上次在树林里袭击我的,就是那个鸦怪吧,离别的滋味是不是很不好受?听说只要心怀对爱人的思念,就会看见绿光。你的心里,是不是也充满了思念?告诉我,你看见绿光了吗,宝石在什么地方?”
他恶狠狠地叫骂,把她的头发拉起来,揪着她走到甲板上。
“放开她,杂碎!”霍尔的声音穿透海风。他站在栏杆上,袍子高高地飘起来,余晖斜照,在他背后漫开了一片血色的流霞。
霍尔握着剑,像闪电一样劈下来,摩兰来不及躲,脸上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漓。摩兰捂住脸,一边骂着,一边从腰上拨下火枪。
他举枪,对准霍尔。
“不要——”菖蒲冲过去,挡住枪口。她仰起脸看霍尔,只是看了一眼,她觉得,好像一辈子都过去了。
菖蒲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霍尔说:“他在欺负你啊,我要保护你。”
菖蒲说:“保护我?你害得我还不够吗,爷爷死了,全村的人都瞧不起我,我已经无家可归了,你还要给我带来多少灾难?请你马上消失,我不想再看见——”
她大声喊了出来:“你这只讨厌的乌鸦!”
霍尔一愣。他的手垂下去,剑落入海中。天空回响着乌鸦的哀号,他张开翅膀,冲上了云霄。
最后一道余晖也沉下去,天黑了。
『九』
这一夜,月光格外皎洁。
菖蒲在船舱里,看着镜子里的一袭华服。唐衣是爷爷给的中国丝绸做的,贴在皮肤上,有点微微的凉。
她换上它,又梳理好头发。
镜中的少女,有着花朵一样美好的容颜,曾经她以为,将来有一天这样打扮给霍尔看的。菖蒲回想在山坡上的那个夜晚和霍尔的拥抱,他们说好,要永远在一起。其实,即便她可以陪伴在他身边,也只有短短几十年的光阴吧,过了几十年,霍尔还是清朗的少年,而她,已经是满头白发的老太婆了。
她早晚会死的,早晚会,把霍尔一个人孤单单地抛在世上。
菖蒲捧着忘忧螺,轻轻地唱歌——
“立春来岁暮,春至在花前。谁谓去年里,今年又去年。”
春已逝。我爱的少年,永别了。
夜深。
喝醉的水手横七竖八地躺在船舱里睡觉。摩兰站在甲板上,他抬了醉醺醺的眼,看着面前的少女,她漂亮得像童话中的小仙女。
“你考虑好了吧。”摩兰狰狞地笑着,扔下酒瓶,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他迷醉地说,“只要你帮我找到绿宝石,我可以放过村民,这一笔财富,我也可以与你分享。”
他低头嗅少女的头发,一股刺鼻的味道正渗透上来,他打了个冷战:“这是?”
“是煤油。我捅漏了煤油桶。”菖蒲平静地说,“现在船上都是煤油。”
摩兰骂了一声,他伸出手,却使不上力气,他的腿一抖,人倒了下去。他开始恐惧,在地上挣扎,麻痹的身体一点儿也动弹不了,胃里的液体翻涌上来,血腥弥漫。
“我在酒里滴了菖蒲花的花汁,是有毒的。”菖蒲划亮了一根火柴,“你不是说,白兰地在荷兰语中是烧焦的葡萄酒吗?那么,你也去死吧!”
火柴落在甲板上,顷刻,大火蔓延。
困在船舱里的海盗们痛苦地号叫,浓烟冲上天空,熊熊大火中,盛装的少女在笑。她仰头,遥望山顶,夜空下,一道绿色的光芒向她飞驰而来。
爷爷,我看见绿光了。
菖蒲笑着,那一瞬,船爆炸了。
『十』
许多年过去了。
彼时的少女,都已经是步履蹒跚的老人。村中的寺院一直都在,节日的时候,老人们去寺院祭神,想起那一年春天的成人礼,会有一种淡淡的怅惘。
她们偶尔也会想起,一个叫菖蒲的少女,那天,她站在八重樱下,问有没有看见一只叼着饭团的乌鸦。
少女菖蒲消失在那一年的春天。一个夜晚,她和一艘大船一起沉没了。后来人们才知道那是一艘海盗船,才明白了菖蒲的牺牲。
也是在那个春天,海边突然长出一大片菖蒲花。它们一夜之间绽放,紫红的花朵,开得像一片火海。
夜晚,村民会听见花海中有个少年在唱歌。那是一首古老的立春歌,村民们都会唱。村庄宁静祥和,人们在土地上耕作,生活富足,安居乐业,渐渐地,也不再执著于乌鸦是灾难的说法了。
有人说,在菖蒲花海里唱歌的少年是一个鸦怪。
但是人们不知道,每个夜晚,少年都会看见山顶上的绿光。年复一年,春去春回。
“立春来岁暮,春至在花前。谁谓去年里,今年又去年。”
少年不曾老,也不曾离开。
他的歌谣,吟唱至今。
(本文刊载于《飞·魔幻》.05B)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